琴人彭祉卿先生

彭先生者，廬陵彭慶壽，字祉卿。因擅鼓”漁歌”，又有”彭漁歌”的雅稱。琴界將他和查阜西、張子謙二位大家并稱”浦東三杰”，三人互為知音忘年之交情，査阜西更尊之為”先生”。然而遍查琴史雜談，提到這位造詣高深，并對他兩位摯友都產(chǎn)生過深遠(yuǎn)影響的琴家的，僅僅是他人口中只言片語而已。張子謙晚年時，功成名就，一日頗有感嘆，便對他的學(xué)生成公亮講：”你們說我古琴彈的好，其實彭祉卿彈的才真好啊！你們是沒聽過彭祉卿彈琴！”而三人中查、張均得高壽，著書立說，桃李遍及天下，彭祉卿卻在53歲便已早早離世，生前亦沒有留下任何錄音，后人再難聆聽到他指下的琴音了。

“他是一個去世過早的，實在又很重要的近代琴家。”

清初，五山老人深受當(dāng)時社會浪漫主義和傷感主義文藝思潮的影響，在琴藝上形成”淳古淡泊”的獨特風(fēng)格，其”指法探微淺奧，積古人之未盡”，與早半個世紀(jì)形成的著名琴派”虞山派”的”輕、微、淡、遠(yuǎn)”琴風(fēng)相近而有所發(fā)展，因而博人喜愛，漸成一派之宗。廣陵派于此盛一時，涌現(xiàn)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琴家，更有妙譜流傳至今，如秦維翰的《蕉庵琴譜》和釋空塵的《枯木彈琴譜》等。釋空塵不傳俗家弟子，清末的琴人黃勉之為得廣陵派真?zhèn)鳎瑫喝敕痖T，拜空塵為師。出師后創(chuàng)辦了金陵琴社，其門徒就包括九嶷派創(chuàng)始人楊宗稷，以及當(dāng)時在北京的張之洞、溥侗、葉詩夢等人；后來楊宗稷再傳管平湖、楊葆元、彭祉卿等。彭祉卿父筱香公指法淵源，蓋變自蜀僧，彭祉卿幼承庭訓(xùn)，盡得其心傳。后又師從楊宗稷研習(xí)指法，故而彭祉卿身上，有著很正宗的廣陵派傳承血脈，也夾雜著虞山派或九嶷派的一些風(fēng)格。

彭祉卿幼時，他的父親彭家騏(字筱香)在朝為官，筱香公曾經(jīng)宦游湖南三十載，兩度出守衡陽，頗著政績。而其人又雅好操縵，著有《禮樂易知錄》及《理琴軒譜》。他的這個兒子祉卿雖然聰穎肖父，卻生性疏淡于名利，二十三歲時，才聽從父命入法政學(xué)校讀書，以第一名卒業(yè)后，又回到家中閉門，過起了琴書相伴的生活。書香門第出身的彭祉卿在文化修養(yǎng)上的造詣很高，弱冠以前，讀書已破萬卷，又擅笛簫笙管，詩詞歌賦，樹藝卜筮。這份風(fēng)雅為他的琴聲賦予了豐滿的靈魂。

年輕時的彭祉卿，曾度過了一段埋首琴軒的生活，他潛心精研琴理，或時斫琴，身畔與愛妻相伴，兀兀窮年，自得此中之樂。長沙琴界有名的南薰琴社、愔愔琴社，彭祉卿都為之教學(xué)。民國十一年，閻錫山督軍太原時，也曾重金聘請其授課，故而之后彭在太原育才館曾棲遲兩年，頗多講述，一時知名海內(nèi)。再到后來，他應(yīng)友人再三之邀出仕，開始了斷續(xù)宦海沉浮的生涯，歷時有八年之久。然而，對于向來淡泊與世俗名利的祉卿來說，那卻是人生中一段最為干枯的時光，沉浮宦途的生活，有悖于他的摯真自由的本心。民國二十年，彭祉卿的元配沈夫人去世，二人平時情愛甚篤，夫人去世后，彭祉卿哀戚不勝，又兼自傷己身，乃日日縱酒佯狂，甚至自己給自己做了一篇祭文。

自此，彭祉卿便息交絕游，每日恣情縱酒而已。雪上加霜的是，兩年后，為阻擋日寇的進(jìn)犯，國民黨當(dāng)局決定采用”焦土政策”，制定了焚燒長沙的計劃。由于安排混亂，指揮不力，致使火勢失控，釀成歷史上著名的”文夕大火”慘案，大火中，彭祉卿在長沙的祖宅也被波及，彭家舊宅家藏書籍及古琴數(shù)具，亦隨之付諸一炬。這場變故使得彭祉卿的生活變得愈加困窘無聊，于是，他將子女托付親友，孤身入?yún)牵ネ侗妓闹艉糜选?jù)査阜西回憶說，彭祉卿來到他住處之時，兩位友人相見驚呼，乃至于抱頭痛哭，可見生活給予這位琴人的打擊，已令其身心俱毀，形容憔悴，讓友人見之不忍。

這之后，由于國都初定，文物復(fù)興，大江南北琴學(xué)有興起之勢。彭祉卿久有發(fā)揚琴學(xué)之志，又兼吳中友人鼓勵支持，從此振奮起來，與蘇、 滬琴人追蹤明季嚴(yán)公天池琴川盛跡，又在蘇州創(chuàng)立了今虞琴社，并創(chuàng)社刊”今虞琴刊”，刊中輯錄琴譜、探訪古琴、登記琴人、并刊發(fā)琴論，學(xué)術(shù)性很強(qiáng)。而后因戰(zhàn)事紛起，琴社經(jīng)濟(jì)拮據(jù)，《今虞琴刊》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停辦，僅僅出了”創(chuàng)刊號”。此刊雖然發(fā)行了一期，但于琴史上影響，卻是十分深遠(yuǎn)的。當(dāng)時的今虞琴社，與青溪、廣陵、梅庵諸社一時媲美，后來有影響的古琴宗師如吳景略、吳兆基、姚丙炎等，即出自這個”今虞琴社”。其時，彭祉卿已遍游全國，在琴學(xué)上多有講授，卻未見著錄，吳中交游友人知其學(xué)問才華，競相逼迫，才使得其 寫出《桐心閣指法析微》一書付梓。后來，彭祉卿又去滬上，就歐亞航空公司秘書處之職，公馀之暇，為社友講論音律、指法，或閉門著書，而然其稿多未現(xiàn)世。査阜西評價彭祉卿十年以來，貢獻(xiàn)于琴壇之功：”有足記者七端：而”前者五端，三于《今虞》琴刊見其鱗爪，后者二端，則僅存遺稿五篇各萬馀言，尚未公諸同也。”

彭祉卿于琴界的貢獻(xiàn)，更有傳《憶古人》一曲之功。《憶故人》傳為蔡邑所作，輯錄于彭氏的家傳秘譜。筱香公年老時，其他曲目均不再撫，手下時時所奏，唯余此曲。彭祉卿幼時從其 父處習(xí)得，精研三十年從未間斷，造詣獨深，《憶故人》曲調(diào)表現(xiàn)空山月下徘徊沉吟，思念故人之情，委婉深情。彭祉卿漫游江浙之時，與偶然撫弄此曲，聽者便神為之奪，爭相求學(xué)其 譜，彭祉卿并不愿意輕易傳之于人，然而終究抵不過友人請求，傳其琴譜。然而此曲卻在琴人輾轉(zhuǎn)傳抄中漸失其真，這另彭祉卿十分遺憾痛心，于是又將琴譜秘藏。張子謙亦對此譜十分 喜愛，然知此情由一直”未敢以請”，今虞琴刊創(chuàng)刊時，彭祉卿終將此譜刊登，以發(fā)揚琴學(xué)，張子謙自幸可以習(xí)之，大喜道：”盡得先生之奧矣”，并于譜后題跋。《憶故人》從此便流傳于世，成為近代古琴名譜。

彭祉卿的一生坎坷跌宕，漂泊的命運、艱難的時局、早逝的發(fā)妻，讓他自傷潦倒。長沙大火后，彭家理琴軒中世代珍藏”來薰”、”焦桐”等名琴盡皆被毀，入?yún)呛螅盱砬湓鴮⒆约盒?得的一把琴取名為”遺世”，這個名字也當(dāng)是他煢煢孑立，漂泊于世的一生之寫照。在彭祉卿的后半段的人生中，陪伴他的也唯有”遺世”和此把無名之琴了。彭祉卿去世前不久，政府曾征召他參與典樂，他辭而不就，做詩云：

近著琴律各篇成，醉后感賦，

即呈照雨室主契正。

少小秉廷訓(xùn)，讀書還讀律；

讀書慚汗簡，讀律厭刀筆；

書律兩無成，何以存遺澤？

幸有七絃音，猶傳古先跡；

奈生值亂離，王者之跡息；

禮樂非所論，絃歌復(fù)何益？

緬懷姜堯章，南渡一 人物；

律呂追伶?zhèn)悾娫~壽金石；

樂議獻(xiàn)徒勞，偏安無暇及；

行吟苕霅間，郁郁不自得；

惟馀小紅伴，吹簫勝吳客。

我生千載后，與而同一轍；

小紅方嫁了，而我老為賊！

（原注：宋人吊堯章詩云：幸是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騰花！）

而這首充滿了自咎之情的詩，便成了彭祉卿的絕筆之詞。年后，彭祉卿每日必飲酒一斤，不飲便煩悶異常。不久后便因肝硬化病逝于云南。在這之前，彭祉卿曾經(jīng)游覽昆明西山，行至一 處巖石時，之見山下傍湖落有小村，山上有瀑布泄穿而下，松風(fēng)陣陣，正當(dāng)此時，遠(yuǎn)處山寺的晚鐘遙遙傳來，恍如他世，彭祉卿止步流連于此，忽而高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 蓑雨笠卷單行……”一出，喟然對身側(cè)友人說：”如斯勝境！幸為買一棺之地，厝吾骨其間，表曰「琴人彭祉卿之墓」，是吾愿也。如子多情，不我吝否?”同來的好友査阜西當(dāng)即笑他英雄氣短，并不以之為意。然而彭祉卿不久后果然早逝，又因當(dāng)時時事艱難，無法將他回葬祖籍，勢必將要埋骨于昆明，冥冥之中，當(dāng)時一語，竟然成讖。之后，彭祉卿生前相交的幾位知音好友共同出力，將這位去世過早的一代琴家埋葬在了這個他曾經(jīng)眺望流連之處，碑銘”琴人彭祉卿之墓”，此處”背負(fù)碧山，面臨昆水，右襟禪寺，左帶飛泉，文鬼為鄰，松林蔭覆”，也算是得償他生前的心愿了。

近年來，不時有琴人前來祭掃此墓，琴人王鵬更曾于墓前跪彈《憶故人》之操。更多的時候，這還是一個不起眼的，寂寞的墳?zāi)埂Ｈ搜约酪玻瘡闹衼恚b想當(dāng)年的彭祉卿，與己為祭，不知彼時情切之狀，又何如呢？祉卿去世之后，他隨身的愛琴及幾本琴譜被昆明當(dāng)?shù)厍偃耸詹卦诩抑校鋹郛惓＃僖允救耍绱藲v代數(shù)十年，終于割愛，至此，此琴才得以重現(xiàn)眾藏家視線之中。

來源：雅昌網(wǎng)，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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