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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園林題材繪畫中松竹圖式的人文精神——以文徵明園林題材繪畫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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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榮寶齋

作者：李 毅

明代文人參與造園的風尚興起，江南吳中蘇州地區(qū)富庶的物 質(zhì)條件使城市宅院空前繁榮，提供園居生活享受的建筑比重大為增加，使許多山水庭院演變成為城市私人庭院。造園的需求增加，文人的山水理想在“咫尺山林”的庭院中得以體現(xiàn)，同時推動了文人園林題材繪畫的創(chuàng)作，畫家、造園家、園主之間彼此影響，形成了以圍繞園林為中心的隱逸趣味，并富有超越世俗的人文精神。其中以文徵明的園林題材山水畫最為代表。

元 倪瓚 獅子林圖 局部

園林繪畫的肇端，學界公認是唐代王維所繪《輞川圖》。兩宋時代，則有大量的宮苑園林繪畫存世。元明時期，文人畫園林已經(jīng)開始興起。明洪武十八年（獅子林建于元至正二年），73 歲的倪瓚與趙原合作了《獅子林圖》，這是一幅標準的文人園林繪畫，畫中叢竹掩映，松樹羅列，假山奇石，圍欄環(huán)繞，禪堂僧侶，相較倪瓚其他作品，此作寫實意味濃厚。

明 沈周 《東莊冊》選 南京博物院藏

明代沈周則為蘇州吳寬繪制了《東莊圖冊》，原本全套有二十四開，后來佚失了三幅。全套以園林的景點為題，一頁一景的方式展開，是沈周比較寫實的作品，其中涉及建筑的第十四開折桂橋、第二十開續(xù)古堂、第二十一開拙修庵，均有竹子的描繪。

沈周之后，園林題材繪畫開始逐漸興盛。以文徵明為代表。

而文徵明在這一類作品中，多以表現(xiàn)文人生活的園林為主要描寫對象，并以園林庭院中建筑為題，而松樹、竹林成為每幅作品中的標配，并形成特有的作畫習慣，筆者稱之為“松竹圖式”。比如：《深翠軒圖》《影翠軒圖》《高人名園圖》《為槐雨先生作園亭圖》《漪蘭室圖》《拙政園圖冊》《真賞齋圖》等，以軒、園、亭、室、齋等園林建筑命名，畫中的建筑有別于全景山水中的建筑，視角更為放大具體，建筑局部在畫面所占有的比例增大，建筑內(nèi)的陳設(shè)表現(xiàn)更加細致，人物活動及表情動作都有所表現(xiàn)。有別于全景山水中，建筑點景的完全展現(xiàn)和“遠人無目，遠樹無枝”的特點。畫面中的人物，都是以表現(xiàn)文人在園林之中風雅的日常生活為主。

明 文徵明 滸溪草堂圖 26.7cm×142.5cm 遼寧省博物館藏

文徵明松竹圖式形成的原因，宏觀上看，明代中期吳門地區(qū)經(jīng)濟繁榮，商業(yè)發(fā)達，文化土壤肥沃，書畫藝術(shù)商品化，加之蘇州文人造園的興起，為園林繪畫提供了創(chuàng)作素材。微觀上看，即是文徵明個人生活境遇，以及人格理想的精神跡化。身為吳門畫派核心人物的文徵明，可以為同時期的文人墨客代言。更重要的是在山水畫中，松樹、竹子，被擬人化，借此“托物言志”。松樹是山水畫中最為常見的樹木之一。畫松，早就成為山水畫中不可或缺的題材。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寫道：“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自然界中的松樹，樹形或高大勁挺，或蜷曲古拙，耐寒生命力頑強且樹齡長壽，因此常被賦予高士人格風骨。在造園家眼里，松樹是園林中最不可或缺的樹種。而竹子，更是深受文人墨客的喜愛，亦常“托道于竹”，表達內(nèi)心所倡導(dǎo)的德行與操守。白居易《養(yǎng)竹記》中寫道：“……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子已經(jīng)成為文人精神的延展和怡情的對象。

明 文徵明 惠山茶會圖 遼寧省博物館藏

文徵明更是善于借松竹“托物寓性”的高手，因此，松竹圖式的得以大量運用。“其身與竹化”，“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古代文人要求自我的道德品質(zhì)能夠跡化在作品之中，這是文徵明的自我期許，也可能是雇主的命題期望，久而久之便成為那個時代的風尚。“當作者賦予作品的意義是基于他所處的那個特定的文化背景時，那么，只要真正生活在這種文化背景和傳統(tǒng)中的觀眾，也一定會在同一圖式中獲得同樣的意義。”

英國著名美學家科林伍德指出：“沒有藝術(shù)的歷史，只有人的歷史。”而人文精神的基本涵義就是：尊重人的價值，尊重精神的價值。文徵明自幼詩文書畫兼能，并游學于沈周門下，主張要繼承傳統(tǒng)，學習古人，又要自抒己意，有詩云：“君能用君法，吾自適吾意。當?shù)梦嵋鈺r，知否初未擇。”可見，文徵明在創(chuàng)作時，并不拘泥古人，更注重自我創(chuàng)作意圖的初心。文徵明書畫創(chuàng)作一直都以“存古意”為上，并未撇開傳統(tǒng)，盲目創(chuàng)新，其園林畫中的松竹圖式，就是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注重自我的心性表達。

學者蘇力文認為：“衡山畫中的古老的樹干，彎曲而盤旋的生機，是畫家耄耋之年精神不屈的象征。”從文徵明畫松的題畫詩中，可窺見其真實內(nèi)心，詩曰：“萬疊高山供道眼，千尋飛瀑凈塵心。憑將一曲朱弦韻，小答松風太古音。”由此可見其畫松，早已不是簡單的物象描摹，更多的注入了其內(nèi)心對宇宙世界的觀想。畫意如此，推想其造園植松的初心亦是如此。

明 文徵明 山莊客至圖 87.5cm×27.3cm 紙本設(shè)色 遼寧省博物館藏

此外，文徵明另有詩句云：“諸賢共隱竹林清，酒德相高寄此生。”這是對魏晉名士“竹林七賢”的贊美和仰慕，也是自己無緣仕途，決意隱逸的寫照。魏晉名士風雅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一直都為歷代文人所傳頌。竹林逐漸被賦予了更多的精神內(nèi)涵，也成為文人、畫家、造園家創(chuàng)作的素材。依竹而居的現(xiàn)實園林，就是宋代蘇舜欽在蘇州建的滄浪亭，前竹后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文徵明園林畫中大量運用竹林，也是有寄托與好友“共隱竹林”的感情色彩的。從畫面角度來看，松竹圖式的竹子在畫面中形成疏密對比，組成塊面，映襯建筑，兼具視線引導(dǎo)等作用，可以說是根據(jù)畫面的需要安排，超越一般意義的對景寫生，是嚴格意義上的繪畫創(chuàng)作。

文徵明的松竹圖式主要運用在園林題材繪畫中。松樹、建筑、竹子這些元素，單獨呈現(xiàn)其中一種，則圖式便不成立。譬如，只留松樹，除去建筑和竹林，就成了雙松題材的山水畫。亦或，只留下竹林，除去建筑和松樹，也就成了一幅竹林山水。如果只留下建筑，除去松竹，則就像建筑施工圖紙，畫意盡失。而建筑的內(nèi)部空間的擴大，著重描繪文人風雅生活的同時，也把園林復(fù)雜的空間性體現(xiàn)出來了，文人雅集、對弈、彈琴、讀書、喝茶都有各自的場所，建筑的外部空間也具有現(xiàn)實園林的真實感，這都是圖式所展現(xiàn)出的重要人文特征，而人文精神的核心就是人們關(guān)于“人應(yīng)當如何生活”“人之為人的價值標準”等一系列命題展開的。

園林是理想的人居環(huán)境，所以一定要體現(xiàn)人的活動，有了人的參與，畫意才能表達人文的魅力。文徵明的松竹圖式中，建筑被局部放大，室內(nèi)空間擴大到可以看到更加具體的室內(nèi)陳設(shè)和文人生活狀態(tài)，甚至人物的表情，這樣更加便于表現(xiàn)文人的日常生活。宋代蘇東坡有《人生十六件賞心樂事》的詩句，都是描寫文人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文徵明畫中人物活動，主要表現(xiàn)為：撫琴、煎茶、對弈、濯足、納涼、鑒賞、玩鶴、訪友、插花、讀書、覓句、雅集，等等。其中以茶事居多，“客至汲泉煎茶”，書僮在茶寮吹火煮水，主人在客廳會客，同時“撫琴聽者知音”或“對弈雅集賞鑒”，客廳、書房、畫室、茶寮、水榭、亭子等這些場所中有幾種活動同時進行，將他們串聯(lián)起來，既體現(xiàn)了園林庭院眾多的房間各自功用，也體現(xiàn)當時文人喜好的生活狀態(tài)。

然而，松竹圖式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在文徵明后期的園林畫中，也做過一些微調(diào)的嘗試，比如雙松替換成梧桐樹、打破組織順序等等，或可稱之為“松竹圖式的變體”。文徵明運用松竹圖式，探索園林幽深復(fù)雜的空間關(guān)系的繪畫表現(xiàn)，是圖式的最為創(chuàng)新之處。房屋不畫鳥瞰式全貌，而是去掉半截屋頂放大局部的視角，把園林本身復(fù)雜的空間，以及屋宇的功用、人物的活動一一呈現(xiàn)，甚至有些畫作出現(xiàn)了類似觀看園林一樣的平視視角，這是繪畫突破的地方。

明 唐寅 事茗圖 31.1cm×105.8cm 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文徵明在其生活的明代江南一帶的文人群體中，有著廣泛藝術(shù)影響力。他的松竹圖式之所以可以大量運用，說明是被士大夫文人廣泛認可的。隨著文徵明的作品廣為流傳，其同儕、同輩的文人階層也深受他這種“圖式”的影響。“明四家”中，沈周是文徵明的老師，唐寅是文徵明的同輩，仇英是文徵明的學生，他們之間的藝術(shù)主張彼此影響，又各存面貌。故宮博物院藏的這幅唐寅的《事茗圖》，就是采用了松竹圖式。兩棵古松矗立在草堂之前，主人正在書房伏案讀書，桌上一旁已備好了茶具，茶寮中書僮正在張羅著煮水，他們都在為客人的到來準備著；而此時墻外溪橋上，一位執(zhí)杖的文人正攜一位手抱古琴的書僮走來，或許他已經(jīng)看到了屋后種植的竹林和院落內(nèi)的雙松。可以推想，客人將為主人撫琴一曲，彼此詩文的唱和，在松風和竹林之間品茗，畫面看似平常生活，表象后則具有更多的人文精神內(nèi)涵。仇英是明四家中年齡最小者，早年曾得到文徵明的指點。在他的畫作中也常看到松竹圖式的運用。比如，根據(jù)司馬光《獨樂園》一文，創(chuàng)作的《獨樂園圖卷》，仇英大量的運用了竹子，圖中讀書堂、釣魚庵、竹齋、采藥圃、澆花亭等皆通過連綿的竹林進行串聯(lián)，竹林起到了引導(dǎo)視線，展開空間的作用，而松樹掩映建筑，凸顯畫中人物活動。以《獨樂園》為題材的園林繪畫作品，文徵明、唐寅也都有不同畫法的佳構(gòu)，這也說明在當時這種園林題材的繪畫，是非常受雇主歡迎的。另外，文徵明的學生錢穀也有類似的松竹圖式作品。

明 文徵明 《拙政園八景》選二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文徵明的松竹圖式，不但影響了繪畫、造園，甚至影響了當時及其后的文人生活風尚。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在號稱“中國古代名士雅致生活的美學指南”一書《長物志》中寫道:“松、柏古雖并稱，然最高貴者，必以松為首。天目最上，然不易種。取栝子松植堂前廣庭，或廣臺之上，不妨對偶。齋中宜植一株，下用文石為臺，或太湖石為欄俱可。”“辟地數(shù)畝，盡去雜樹，四周石壘令稍高，以石柱朱欄圍之，竹下不留纖塵片葉，可席地而坐，或留石臺、石凳之屬。”松樹、竹林成為建造園林的標配。文徵明設(shè)計的蘇州拙政園，被后人譽為“天下園林之母。”明末造園家計成，總結(jié)吸取前人造園經(jīng)驗，以畫意造園，寫成了中國最早、最系統(tǒng)的造園著作《園冶》，是文人造園理論的代表作。

在所有的明代畫家中，文徵明是最具代表性的理想文人藝術(shù)家。用安妮·克萊普（Anne Clapp）的話來說：“文徵明這個名字在中國歷史上代表一種集文人、官僚、詩人、藝術(shù)家于一身的傳統(tǒng)儒家的理想典型，一個在人品和事業(yè)上都無可挑剔的人” 。文徵明大量的運用松竹圖式創(chuàng)作園林畫，不能簡單的認定為是一種作畫習慣，其實看似平常的畫面組織結(jié)構(gòu)中暗藏寓意，正是其紙上苦心經(jīng)營的結(jié)果。明代園林是人為建造的環(huán)境，是山水自然的微縮，其核心精神是講究“天人合一”人與自然相和諧，在“崇尚自然”的前提之下，所有的人工痕跡都要求“宛若天成”，因此園林中的一切都是被賦予人格的“自然”，是超越一般世俗自然的。而明代園林題材繪畫，又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思考了：人在自然中應(yīng)該如何生存？這既是那個時代文人、畫家的集體藝術(shù)自覺，也是那個時代傳統(tǒng)文化的進步。

（本文作者為中國美術(shù)學院碩士 ）

（節(jié)選自《藝術(shù)品》2019-02 總第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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