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宜會戰(zhàn)：將軍裹尸南瓜店 十里槐花香自濃
1940年5月9日，張自忠報告率部親征致蔣介石電。 國家檔案局存檔
坐落于湖北宜城長山羅屋村的張自忠將軍抗日紀念園恢弘肅穆。新京報記者 安鐘汝 攝
棗宜會戰(zhàn)，中國軍隊炮兵陣地。資料圖片
張自忠將軍（1891-1940）。
5月16日，湖北宜城。
坐落于長山羅屋村的張自忠將軍抗日紀念園恢弘肅穆。湖北宜城的兩萬多名群眾及張自忠將軍親屬、張自忠將軍同難官兵和部屬后人、各地有關專家學者聚集在這里，紀念張自忠將軍殉國75周年。
75年前的這一天，國民政府第五戰(zhàn)區(qū)右翼軍總司令，第33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將軍率部與日軍浴血奮戰(zhàn)，壯烈殉國。
裹尸馬革南瓜店
“因為戰(zhàn)區(qū)全面戰(zhàn)事之關系及本身之責任，均須過河與敵一拼，現(xiàn)已決定于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fā)。到河東后，如能與38師、179師取得連（聯(lián)）絡，即帶馬之3個團，奔著我們最終之目標，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
這是張自忠于1940年5月6日深夜寫給第33集團軍副總司令馮治安的書信，被認為是張自忠的戰(zhàn)前“絕命書”。
襄河是漢江流經(jīng)襄陽地區(qū)的河段，被當?shù)厝朔Q為襄河。彼時，第33集團軍駐防襄河兩岸。棗宜戰(zhàn)役爆發(fā)后，張自忠一面下令襄河東岸部隊分頭迎敵，一面指示西岸部隊做好出擊準備。
5月3日，河東戰(zhàn)局嚴峻，長壽店陣地被日軍攻占，日軍第三師團攻占泌陽，第三十九師團和池田支隊從隨陽發(fā)動正面進攻。
6日晚上，張自忠在快活鋪總部組織將領開會，河東槍炮的轟鳴清晰可聞，會議結束的時候，張自忠拋出一句話，“我明天過河去督戰(zhàn)。”
眾將領勸阻，“總司令應該坐鎮(zhèn)，不要去!”張自忠力排眾議，給馮治安寫下了這封“遺書”，最后兩句話是“由現(xiàn)在起，以后或暫別，或永離，不得而知。”
渡河后，張自忠陸續(xù)與各部取得聯(lián)系。河東將士得知張總司令親臨前線，士氣大振。5月11日，張自忠率部冒雨向東追殲逃敵，使敵重創(chuàng)。14日，張自忠率部與南竄之敵激戰(zhàn)于方家集，擊退日軍多次進攻。
5月15日，張自忠率部到達溝沿里，日軍第十一軍通訊部隊破獲張自忠總部密碼，知道張自忠所在。日軍第三十九師團調集五六千人和大批飛機大炮向溝沿里開進。
15日夜，張自忠舊病痢疾復發(fā)，住在村民余大保家。余大保的兒子余有才回憶，“張自忠看到村里百姓生活貧瘠，還給每家發(fā)了10塊現(xiàn)洋。”為了給張自忠養(yǎng)身體，余大保給張自忠煮了南瓜粥。而因為這頓南瓜粥，溝沿里附近也有了南瓜店的名字。
16日，六千日軍合圍溝沿里，南瓜店戰(zhàn)役打響。
“南瓜店戰(zhàn)役的核心戰(zhàn)場在溝沿里杏仁山一帶，張將軍的部隊只有2000余人，后來邊打邊退，被圍困到長山第五座山腰上。將軍在那里殉國。”宜城市政協(xié)前秘書長、張自忠研究專家向安友說。
宜城市文史資料記載，“5月16日，血火交織，長山顫抖。”日軍以飛機大炮將南瓜店轟成一片火海。
據(jù)當時負傷后幸存的張自忠警衛(wèi)員谷瑞雪回憶，他見張自忠最后一面時，張自忠已身負重傷。谷瑞雪忍不住哭出聲來，張自忠卻說：你這小子，哭什么？戰(zhàn)死沙場，是軍人的本分。隨后，他又臉朝著天，異常平靜地喃喃自語道：“我這樣死得好，死得光榮。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你們快走！”
日軍在《一位將軍之死》中記述了張自忠殉國時的情形：“他（藤岡）端著刺刀，向敵方最高指揮模樣的大身材軍官沖去。此人從血泊中猛然站起，兩眼死死盯住藤岡，藤岡一等兵從他射來的眼光中，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威嚴，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這時，背后響起了槍聲，第三中隊長堂野射出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頭部，他臉上微微地出現(xiàn)了難受的表情。與此同時，藤岡一等兵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扎去。這一刺之下，這個高大的身軀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
張自忠犧牲以后，長山槍聲驟停，藤岡從張自忠身上掏出一支派克鋼筆，上面刻著“張自忠”三個字。藤岡后退幾步，恭敬地向張自忠的遺體行了個軍禮。
當日晚上，張自忠遺體被送往距戰(zhàn)場20里的陳家集日軍第三十九師團司令部，與張自忠相識的師團參謀長專田盛壽親自核驗。日軍資料記載“專田盛壽舉著蠟燭久久注視張自忠的面頰，突然悲戚地說，‘沒有錯，確為張君。’在場者先是歡呼，繼而是一陣鴉雀無聲的肅穆。”
日本廣播電臺隨即播報了這條新聞，相比以往傲慢自大的新聞稿，電臺此時說道：張總司令以臨危不驚、泰然自若之態(tài)度與堂堂大將風度，從容而死，實在不愧為軍民共仰之偉丈夫。我皇軍第三十九師團官兵在荒涼的戰(zhàn)場上，對壯烈戰(zhàn)死的絕代勇將，奉上最虔誠的崇敬的默禱，并將遺骸莊重收斂入棺。
蔣介石驚聞張自忠殉國，立即下令第五戰(zhàn)區(qū)不惜任何代價奪回張自忠遺骸。
5月16日深夜，第38師師長黃維綱趕到南瓜店，率隊夜襲陳家集，與敵激戰(zhàn)兩晝夜，終于尋得英烈墳墓，搶回了張自忠的遺體。
5月21日，張自忠遺體從宜昌運往重慶，當日，宜昌10萬群眾自發(fā)會聚到街頭送殯，日軍飛機在宜昌上空盤旋，10萬人無一人躲避。
1941年5月，黃維綱在長山為張自忠建立了一座紀念碑。
張自忠殉難地所在的羅屋村七組村民周成芝的父親周守緩曾參與修建長山張自忠殉國紀念碑。周守緩在世時曾告訴周成芝，當時為了把從外地運來修紀念碑的條石運上山頂，村民無償獻出自己的耕牛，因為山體陡峭，累死了七八頭牛。
“紀念碑建立起來以后，長山老百姓算有了個念想。”60歲的周成芝說，在她的記憶中，長山人對張將軍的紀念從未停止。她父親活著的時候，每年祭日，在路口畫個圈，或者到長山腳下，點上幾張紙，祭奠死去的英烈。
村民何志元九十多歲了，他還記得當年張自忠?guī)ьI部隊到達長山，站在村里呼喚村民的聲音：“鄉(xiāng)親們，你們出來吧，我們回來了。”
“宜城人心好，有良心”
這一個月以來，向安友儼然成了宜城市最忙的人。
向安友是宜城市政協(xié)前秘書長，研究棗宜會戰(zhàn)及張自忠三十余年，在紀念張自忠的很多事情上，他必須“出面”給出建議。
1980年，一篇《湖北宜城各界人士清明節(jié)舉行祭掃紀念抗日愛國將領張自忠活動》的新聞稿件引起熱議。這是解放以后大陸地區(qū)第一篇公開紀念張自忠的相關文章。新聞稿的作者正是向安友。
當時，向安友剛剛參加工作不久，在宜城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向安友和同事們有意在宜城搞一個張自忠的紀念活動。
“我知道，我當時所想做的事也有風險，但是去長山腳下的羅屋村考察以后，我覺得，我們官方的紀念已經(jīng)晚了近四十年，我覺得很慚愧。”
向安友回憶，他當時注意到，時隔近四十年，1941年建立的張自忠殉國處的紀念碑以及張自忠將軍同難烈士墓依然完好無損。同難烈士墓剛剛加了新土，墓碑處還有剛剛燒過的紙錢。
向安友所在的統(tǒng)戰(zhàn)部聯(lián)合有關部門組織了一系列紀念張自忠將軍的活動。1985年，宜城市建立了張自忠將軍紀念館。從1980年至今，宜城市已經(jīng)舉辦了三十余次張自忠紀念活動。
2014年，宜城市政府在長山開始建設張自忠將軍抗日紀念園。“項目核心工程投資8000萬元，加上景觀道路、綠化，投資總額超過1億元。”宜城市民政局副局長張曉坤說。
新京報記者來到宜城時，紀念園已經(jīng)竣工。十里長山槐花飄香，紀念園在青山之間顯得恢弘肅穆。紀念園階梯從長山山頂?shù)募o念碑到山腳下的牌坊共1234階，長達811米。
牌樓橫批是蔣介石的題詞，“英烈千秋”，對聯(lián)是董必武的“裹尸馬革南瓜店，將軍忠勇震瀛寰”。
牌樓上的題詞是向安友所選。他說，“在南瓜店，將軍遂了‘奔向最終之目標’的宏愿”。
張自忠將軍紀念園落成，向安友覺得，政府為宜城人完成了一個心愿。
張自忠的女兒張廉云到過宜城八次，她告訴兒子車晴，“宜城人心好，有良心。”
另一種紀念
“我說藎忱死得好！可以給全體國民留下一個不朽的榜樣……我說藎忱死得好！可以給一些官吏留一個舍身為國盡職盡責的模范……”
這是1940年7月，馮玉祥為張自忠寫的悼詞。
宜城市政協(xié)副主席張富山說，“你看，馮玉祥悼詞寫得多好，我說藎忱死得好！可以給一些官吏留一個舍身為國盡職盡責的模范。百姓心里清楚，他們需要什么樣的官員，我們紀念張自忠，不能只是修個紀念碑，而是要實打實地為百姓謀利益。”
“長山地區(qū)風景秀麗，宜城市一直想把這里打造成一個景區(qū)，為當?shù)卣业揭粋€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張富山說，“為了這個新經(jīng)濟增長點，市里也一直在做準備，很注重當?shù)氐纳鷳B(tài)保護。”
記者在長山地區(qū)看到，長山上種植了大面積的槐樹，正值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風一吹來，槐香四溢。在槐樹林中，不時能見到養(yǎng)蜂的農民。
宜城市民政局副局長張曉坤告訴記者，“市里每年都要在長山植樹，但因為長山地區(qū)缺水，春夏的時候，當?shù)氐陌傩粘运祭щy，所以植樹很困難，一處綠化，要重植三四遍。”他說，長山的綠化花了三十年，就等著有發(fā)展旅游的機會。
記者注意到，宜城市通往長山的鄉(xiāng)村道路寬達十米，道路兩旁是剛剛種植的綠化樹。張曉坤說，長山地區(qū)的百姓以種植水果為營生，便利的交通對他們很重要，趁著修建紀念園的契機，專門拓寬了當?shù)氐牡缆罚F(xiàn)在長山的農村道路是省道標準。
張曉坤說，修紀念園是為了紀念張自忠將軍，另外也是為了推動紅色旅游，拉動地方經(jīng)濟。在紀念園的規(guī)劃中，包括了很多利民項目，其中包括建設游客服務中心，讓當?shù)剞r民進來做生意，張自忠將軍紀念館還準備免費給當?shù)剞r民發(fā)放張自忠將軍的資料，“農民對張自忠將軍和棗宜會戰(zhàn)有了系統(tǒng)的了解，可以給游客當導游，增加收入。”
“能夠增加當?shù)剞r民收入，也是對張自忠將軍的一種紀念。”宜城市一位官員告訴記者，“一個巨人站在這里，要么你站在他的背影里，要么你走到他的前面，百姓會做對比。”
啟示錄
武漢會戰(zhàn)后，日軍已經(jīng)占領東北、華北、華中等大面積國土，但退守重慶的國民黨當局抗戰(zhàn)意志依然堅決。 1940年5月初，日軍投入15萬兵力進攻中國第五戰(zhàn)區(qū)防區(qū)，意在消滅棗陽、宜昌周圍的第五戰(zhàn)區(qū)主力，控制長江，切斷重慶運輸線，逼迫國民黨政府投降。
1940年5月1日，日軍兵分三路向襄河東岸第五戰(zhàn)區(qū)部隊發(fā)動進攻，棗宜會戰(zhàn)爆發(fā)。第33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率部與日軍兩個師團交鋒，張自忠一邊做好襄河防務，一邊尋機主動出擊。5月7日，他親率74師渡襄河擊敵，與日軍激戰(zhàn)9晝夜。但日軍截獲電報密碼，知道張自忠所在，集中數(shù)倍兵力，將張自忠及其率領的74師包圍在宜城市板橋店鎮(zhèn)南瓜店附近。5月16日，因寡不敵眾，張自忠在南瓜店壯烈殉國。6月17日，宜昌失守，棗宜會戰(zhàn)以中國戰(zhàn)敗告終。
棗宜會戰(zhàn)雖然失敗，但中國軍隊主力尚在，日軍陷入持久戰(zhàn)的深淵。
復旦大學資深特聘教授姜義華告訴新京報記者，“假如說棗宜會戰(zhàn)影響了抗戰(zhàn)歷史，那么張自忠將軍壯烈殉國，就是對我們民族忠義精神的最好傳承。”
器與術
國家檔案局保存的張自忠電文
1940年5月7日，張自忠渡過襄河以后，在二郎廟、新街、白郎廟、方家集與日軍激戰(zhàn)，連續(xù)取得勝利。
日軍第十三師團和第三十九師團集中力量攻擊張自忠部。蔣介石對戰(zhàn)爭形勢判斷失誤，命令各部主動截擊日軍。5月9日，張自忠向蔣介石發(fā)出電報：“遵命親率所部，誓盡最大努力，向敵追截，以收圍殲之效。”對蔣命令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
更加糟糕的是，張自忠的電報密碼被日軍截獲破譯，他的軍事部署已完全被敵方掌握。日軍獲知張自忠的位置，當即調集主力奔襲。15日，張自忠率領的1500余人被近6000名日軍包圍在南瓜店以北的溝沿里村，苦戰(zhàn)之后壯烈殉國。
特約顧問：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歷史學部委員、復旦大學資深特聘教授 姜義華
宜城市政協(xié)前秘書長、張自忠研究專家 向安友
新京報記者 安鐘汝 湖北宜城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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